名家首发│58
作者简介
张作梗,男,本名张海清,偶用笔名庞贝,庞十九贝。现居扬州。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文学创作。主要以诗歌为主,近期兼及随笔、文学评论的写作。作品散见国内各大报刊。有诗入选多种选本,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。获《诗刊》2012年度诗歌奖。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,第16届全国散文诗笔会。
没有一滴雨被我拥有(组诗)
◎ 张作梗
◇ 漫长的冬天
这是漫长的冬天,
挺住意味着终将放弃。脆薄的空气,
旧疾复发的雾霾,
鸟在其中飞翔变得愈加艰难。
灰长的土路上,走来两个人:
一个离别,一个相逢。
青苔上的石头。豁齿的井。——在
池塘就要出发的地方,
水从自身织出一件发光的外套。
这是漫长的冬天。植物明显放慢了
生长的速度。公开的
活动转入地下。新宰的鹅。
冒着热气的村乡的粪堆。一个时代
用稀落的雪花缝着它的衣冠冢。
压低眼光走过新建的污水处理厂,
我的心不在此处——在一切过往的
黯旧事物上。错乱的树枝,
窒闷的屋脊,人在其中走动像在
竭力抵抗回忆。——
这是忍冬花也不愿开放的冬天。
◇ 没有一滴雨被我拥有
从没有一滴雨被我拥有。
倘若身体是瓦缶,它是破了的瓦缶。
如果手是荷叶,现在已枯萎。
我只是经常遭遇雨的浇淋,
但从没有一滴雨被我真正拥有过。
此刻,别处的一场雨,下在我的头上。
我感知到乌云的拆裂和土地的瓦解。
一个个闪亮的词,跑过脸颊,
瞬息滑落,又消失于无形,
没有一滴雨被我拥有。
那潮湿的部分,那温柔的抚触,
那自上而下的重逢与离别,
令我无处藏身。我收起了对雨的追问,
转而又陷入为雨水架空的惶惑中,
没有一滴雨被我真正拥有。
我落回了窠臼般的肉身,
像一只被风雨啄光羽毛的雀鸟。
雨又下起来,此处的雨仿佛是另外
一场雨的回声和影子,我走在雨水中,
但没有一滴雨被我拥有。
◇ 赞美诗
建筑的声音像争吵。
而拐入夜总会的通道峰峦叠嶂,仿佛在
寻找地下组织。拢共一条下水道,
却有无数个排入口;
鹦鹉在报丧,
而时代的乌鸦热衷于赞美。
没有一堵墙不曾被标语或广告玷污过。
巨大的旋转门切割人的面孔,吐出
一副副模糊的背影。更多的人对
失踪无师自通,更少的人执念于虚无和远方。
鹦鹉在报丧,
而时代的乌鸦热衷于赞美。
无法勾兑的万家灯火,一身褥疮;
很少的夜表示歉意。诚实招致腹诽,
良善被视为蠢行。一个郊区肮脏的屠宰场,
就能满足一座小城饕餮的胃口。
鹦鹉在报丧,
而时代的乌鸦热衷于赞美。
◇ 春天
——致S
这用蜜蜂振翅的声音装修房子、
以蒲公英粘贴墙纸的春天,
巴勃罗的
《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》的春天,
藏起云锦,去月光的大教堂独舞的春天,
唤醒湖水深处之蓝的春天,
(碎浪正把散乱的沙子抹平。)——
跟随一座白色小镇,
探幽、访古,将最隐秘的
花朵引渡到光之灼灼其妖的春天,
勾腰系紧菜畦对角线的春天,
拉开豆荚之闸门的春天,
在李商隐的诗句上发呆的春天,
没有一颗纽扣不想蹦出胸膛的春天,
接吻的春天,做爱的春天,
把灯点到骨头里的春天,
推开一扇门就是丝路花雨的春天,
的士的春天,动车的春天,飞机的春天,
改建我的口腔,永远贮存不下的春天,
这震颤,这风流,这颓废,
春天啊。
◇ 沙漏
听觉有一个回音壁,落满言辞的
虫尸。“二手货。”雨对雨伞说。
公开的捉弄来自跳出眼里的一粒沙,
而这沙子曾两次逃逸沙漏。
“终点即起点。”循环论者如此敷衍成文,
然而对于一朵花的开放无疑是羞辱。
世人偏爱一件衣服而非穿它的人,
这已构成一种新的审美伦理。
可是时差会倒出一个奇怪的认知重量,
使万物看上去如昨日黄花。
空气是显在的坟冢,一部分为了用
呼吸,画出人的归宿地理图;
更大的价值在于消泯我们的言辞,使之
无迹可寻。“空气空了。”一个垂死者
在听觉的回音壁上留言,而依靠
惯性,我们仍在将谬误论证为真理。
◇ 云水谣
——题给台湾女诗人L·Q
每日一次,一只与战争有关的
红色鞋子从月亮上
掉落。每日一次,
我包扎记忆的伤口——以遗忘之绷带。
推着一个凋敝的边地小镇,
裹挟在难民中,我们向一座海峡逃亡。
土匪、跛足士兵、四川袍哥、美院女学生、
海关官员、人力车夫……被炮火追赶,
又被炮火召集在一起。
泛黄的报纸被传阅,
最后遮住一张哭泣的脸。
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来到我们之中,
寻找着他的官衔和妻子。——
夜色像灰烬裹着他的战马,
曳光弹中,马镫倾坠向他的辨认一边。
我们都不可被辨认——军官先生。
在身体被栅栏分割前,
我们早已失却了性别和信仰,军官先生。
我们走过的村庄没有人烟,
越趟的河流漂满尸首。推着一座
黑色小镇,我们向海峡逃亡,
遗失的国土装不下一只红色高跟鞋。
我不否认我在虚构一场战争年代里的
爱情。正是那次久远的离别,逼使
我们天各一方。
甚至更年轻一代的爱,也必须
穿越那相同的炮火,相似的难民流。
◇ 邮轮
我有一屋子哭泣的耳朵。只因月亮是
一枚邮票。我说:春天。毛毛虫。异乡人的
黄昏。看呐月亮是一枚邮票。
拧紧药瓶盖,我以为再不用吞服白天和
黑夜这两粒药丸了。可是
月亮是一枚邮票。——
我奇怪钉子从未钉进我,满身却是钉眼。
我在倾斜的肉体上题壁:
月亮是一枚小型张的生之邮票。
驶入塞纳河,我爬上米拉波桥,和策兰的
死亡合影。抬头望去,月亮是
一枚邮票。我从酒里拎出另一个自己,
我说:把这个醉、醉鬼留下,让、让、让我
回去。全然忘了月亮是一枚邮票。
倚靠孤坟,我给墓里的年轻女人写信,写:
“冬雷震震,夏雨雪。天地合,
乃敢与君绝。”因为月亮是一枚邮票。
◇ 初夏
初夏再一次把你输送到我这儿。
淡绿的方格子,紫色的池塘,
你在那儿吹奏光线的吸管。
你在那儿用第一缕栀子花的香气写字。
你写“我偏爱绿皮的
老式火车,坐上它,
正好可以谈一场洛可可风格的恋爱。”
你继续写——“湖水构筑了一个
白色小镇,那儿的人通巫术,
信仰古老的拜物教。火车经过那儿,
总是把更多的雨水卸下,而将喧哗的
波浪带走。”植株的气息和影子,
梳分头的林荫大道,以及紧挨着一块
石头生长的流星雨,你也一并
写进去。而初夏的早晨,
花房里充满了辩诘的抒情味儿,雨,
似有若无地下着。你回忆一个消逝的
秋天像把我拉回现实。那时,我用
一捧灰烬在大地上涂鸦,“该收场了,
宴会已近尾声,窗户上的帘子已拉上,
椅子在挪动,月已偏西,
梦游的人摸索着回到床塌。”
转眼又是什么时辰?湖面上白色的
鹅,淡绿色的方格子甬道,
在那儿,你编织一只拆散的蜂桶,
你把一扇窗户编进去。电线上落下
三只黑头鹳,蒲公英的私家
小飞机掠过你氤氲的手指,
你的身体在下雨,而光线晴和干燥——
消逝的蜂鸣切换为蜜罐,晨钟鼓荡,
初夏再一次把你输送到我这儿。
责任编辑:草川人